集雲軒

在父親準備要開刀的前一天，我們誰也沒有睡好，嘴上都說不緊張，不停的拿「只是一個再小不過的手術」來彼此安慰，但是，擔心就是擔心，騙不了人的。

當天一早，我和娘搭第一班捷運到醫院，路上，我娘和我說，她失眠了，迷迷糊糊間，似乎有聽到父親走路的聲音，她擔心父親這次手術會不順利。

我笑笑說，沒事的，因為文殊菩薩說沒事，只是波折了點，只是有一點後遺症。

我沒說的是，我心裡也有些許的不安。

到醫院，我暫時放下了心裡的不安，因為我要扮演的角色，是要讓大家安心的，如果連我也掛著擔心，想必大家都會崩潰吧。

很制式的，手術前必做的工作，消毒、換衣服、量血壓……在打點滴時，護士小姐突然發現父親的左手上有四個大黑字，當時，父親正含著降壓用的含片，於是她問我們：「這是什麼啊？」

父親的字一向不太容易看懂，我小時候都說他寫的是「甲骨文」，但可能是一家人吧，我們全家都看得懂他的字。於是我湊近一點看，父親不知哪弄來的筆，在自己的左手上寫著：「中氣不足」。

當我把四個字唸出來的時候，大家都笑了，護士小姐說：「伯伯，你真可愛呢，為什麼要寫這四個字呢？」娘也虧父親無聊，不知哪弄來的筆，還說父親消毒也不消乾淨，還留下這四個字……

笑笑鬧鬧的，父親一直沒有說話。

之後，進了手術室；再之後，手術完；再之後，終於回到普通病房，誰也沒有再提這件事，只當是一次的笑鬧而已。

好多天之後，父親才說起這件事，起因是娘在父親的隨身袋子裡，發現一個裝著人蔘的小袋子。

「還記得我在手臂上寫『中氣不足』這四個字嗎？

「上一回我開刀的時候，在恢復室裡，好多護士叫我用力點呼吸，但我怎麼也使不上力，吸不到氧氣，有個護士說是我中氣不足的關係，要我提醒自己，要呼吸、要呼吸……

「這次，我怕我忘了呼吸，所以寫下來提醒自己。」

父親還說，在手術的前一天晚上，禁食以前，他悄悄的含了一片人蔘，為了要補氣。

經過娘的轉述，我才知道了這件事，聽了，好心酸。

我沒有忘記上一回父親動手術時的驚險，十幾個小時的手術，醫師數度出來告訴我們，要有最壞的打算，中間，還幾度請我們進去，希望能「叫」醒父親……我沒有忘記。

然而，我不知道的是，那一次的危機，對父親的心裡，造成了這麼大的陰影。

父親是家裡唯一一個坦承怕死的人，他總說他會活到一百歲，後來甚至說要活到一千歲，前陣子，竟然還加到一萬歲之多，明知不可能，但他還是這麼說，我想，重點應該只是不想死而已吧。

誰又想死呢？說不怕死的，真的就不怕死了嗎？

我和娘說，爹也夠可愛的，在麻醉的狀態下，他怎麼有能力把手舉起來看上面的字呢？

「中氣不足」是為了提醒自己要用力呼吸，讓自己還能繼續存在，就如同要上手術檯前，當我在他耳邊說，要記得唸佛時，他突然大聲的唸了一句「阿彌陀佛」一樣，父親的害怕沒有少過。

從可能要手術的很久很久之前，他開始會跟著母親做早課，在等我回家前的半小時，他會拿著皈依時師父給的手珠，反覆的唸著「阿彌陀佛」；早上，在聽完趙少康的節目後，他會反覆聽著CD的「大悲咒」，然後跟著唸……每天每天，不曾間斷。

我無法解除他的恐懼，就像我不能解除母親的擔心一樣。

常覺得當人的好處不如當鬼，當鬼至少還有點法術什麼的，當人，只能束手無策的看著、等著，等一切未知的發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