集雲軒

很多事，先知道不見得是好的，但往往人的好奇心或者想預知的心，卻是很難避掉和不去面對的。

年初時，我依循往例拿全家人做了一個練習，練習中預告了家裡可能發生的一些大事，其中，包含了父親的身體狀況。

從我三歲開始，醫院就是我的第二個家，當人家去上幼稚園的時候，我和母親就待在父親的病床邊，吃隔壁床叔叔拿給我的水果、糖果或食物；讀小學，別的同學下了課回家或去玩，我則是經常往醫院去，替上了一夜大夜班，白天還來顧父親的母親做一些跑腿的工作；國中，同樣的情形也一成不變的上演，唯一的差別是醫院離家的遠近，和我在醫院裡能做的工作；高中，是我唯一沒有參與照顧父親任務的時段，因為這三年，我在基隆唸書，而家中也難得的和醫院沒有緣分。

和醫院最熟的該是讀專科的那幾年，以及後來出社會以後，從現在往回推的十年前吧。

當時，每隔個三、五天，我就會在任何一個地方，接到家裡的電話，然後趕到急診室去，第一次去，還不熟醫院的流程，後來熟了，知道一進去該做什麼？接下來要做什麼？該送什麼檢體？該在手術室外站多久？該在急診室裡站幾夜……

一切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習慣。

父親如果在醫院住得久，醫院就是我一天中，除了公司外待得最久的地方，時間久到我可以搞清楚哪個護士哪個班、醫生何時巡房、什麼時間可以看得到主治醫師、半夜找不到護士拿氧氣時，自己可以去哪裡搬，就連如果電梯全停在同一個樓層時（六樓），就表示又有大人物的病患要往生的這種靈異傳說，我也聽說了。

父親就是這樣，他一生節儉到苛刻的地步，但卻把錢都花在醫院裡，我和娘總說他是花錢買罪來受，但年齡漸長，我才發現，父親極喜歡住院，因為唯有住院，他才能夠讓大家都圍著他，以他為中心，對他來說，別人眼中的刀割之苦，他一點也不在意。

年初的練習，我和娘都沒有片刻忘掉，尤其是這兩年，父親的身體漸不如前，許多器官也跟著年齡的腳步在老化，雖然父親在家裡的人緣並不好，但不管是一個什麼樣的人，都是一條生命，也因此，都必須重視。

當父親門診的次數變多、時間越來越密集，我和娘都知道，時候到了，於是，我在月中時卜了一卦，確定了手術的可能性，正確的時間，則還在模稜兩可，原先的十七日入院，因抗凝血劑的問題，延後到了月底。

當日子確定，娘又請我再卜一卦，看看是否可以平安度過？但隨即又說算了，別卜了，就這樣反覆了兩天，最後我還是卜了，因為卜的結果算得上好，因此我把結果告訴了娘，讓她安心。

每回父親開刀總會重演這種擔心和放心的戲碼。

父親的身體底子不錯，唯一的擔心只是年紀大了，怕他經不起長時間的手術，偏偏父親的手術往往只有兩種，一種是極長時間的手術，一開就是十多個小時；另一種就是一般性的，三、五個小時就可以搞定，但不管是十多小時，或是三、五個小時，只要父親一進手術室，母親的心就沒得安定，也因此，我從小對手術室的記憶就是害怕的。

我總是站在手術室外，眼巴巴的看著手術室的門，期待每一次的開啟中，有一次推出來的是我的親人，而最怕的則是醫護人員出來喊話，ＸＸＸ的家屬，目前情況不好，要緊急輸血；ＸＸＸ的家屬在不在，請拿這個單子到血庫調血……

小時候，我只能陪著母親緊張，但完全不懂母親在緊張什麼，我總會想，父親對母親又不好，為什麼母親要這麼緊張呢？

長大後，我還是陪著母親緊張，但我漸漸懂母親在緊張什麼了，那是一種夫妻間的責任和義務，也是一種對生命尊重的態度。

記得某一年，父親推進手術室已經十多小時了，那年，父親情況不好，醫師出來叫我們有心理準備，我這個極不孝的女兒竟然悄悄的對母親說了不該說出口的話，但母親沒有罵我，我當時想，或許是母親心疼我曾受過的苦，不便責罵我吧，但事過多年，有一回在聊天中，母親才告訴我，她不是沒有過和我一樣的想法，但是，那畢竟是一條生命，我們看到路邊被撞死的貓狗都會心疼，更何況是我們自己的親人。

當下我才明白，原來，人的一生中，除了責任和義務外，存在的還有對生命的尊重，不論是對誰，即便是仇人也一樣。

昨天的假日，因為父親手術的日子已然確定，因此開始幫著母親打點可能要帶去醫院的東西。

父親是個極稱職的病人，因此每回入院，總得準備妥當，畢竟以我們的家境狀況，能夠不在外面多花一點錢，就省一點，不然醫院周遭的標價，每每都會讓我們買不下手。

除了要帶去醫院的東西，多慮的母親還得打點家裡的事情，怕家裡冰箱存放太多食物會壞掉、怕家裡垃圾會沒有人倒、怕家裡……母親的擔心還真是無遠弗界，跟著她忙裡忙外，不時的勸她別想太多，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，但當然很難，母親是好面子又好強的人，總不希望有任何一件事是她無法兼顧且做不好的。

晚上，忙到了一個段落，突然浮出了一個念頭。

以前，什麼都不懂，事情發生時，全家總一片的混亂，家裡都是緊張型的人物，表面上不說，但明顯的手腳動作總快了半拍，生活步調就亂成一團，自從我開始拿全家人做練習的對象，習慣在年初將可能一年內發生的大事說一說以後，雖然改變不了全家人緊張的個性，但總也穩多了，至少很多事可以預先做準備，再不用驚慌了。

但預知是好事嗎？

我很難判定，只知道我的預告只為了安家人的心，同時，也為了安自己的心而已，無論如何，我仍然堅定的相信著，這世界上是有所謂的命定，但人還是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決定權在手中，只看你要不要使用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