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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上,我說了一個小時多的電話,和一位讀者。

起因是這位讀者買了我編的一本健康書,對書裡作者自序中的一句話有意見,於是打電話來詢問,想弄個清楚。

客服接了電話,不知道怎麼回答,所以轉給了我,我是編輯,而且,我也是那篇序的作者,理所當然的由我來回答。

讀者,我這裡稱呼她J小姐。

J小姐一開始就問我,自序中說和作者說話的那位老婆婆是怎麼回事。

第六感告訴我,她是對「神奇的老婆婆」有意見。於是我說,沒有啊,就是很一般的老婆婆,早起運動,遇見了作者,和作者說了一席話,鼓勵了作者繼續活下去。

J小姐像是釋懷了一樣,她說,她本來以為那位老婆婆很「神奇」,是某某神化身來點醒作者的。

我阻斷了她的話,並且很慢、很清楚的告訴她:天底下沒有那麼多神奇的事,有,也只是個人的經驗和經歷而已,不要放在心上。

J小姐這時才說出她心裡的話。

從小她的心臟就不好,日前開了刀,在加護病房好久,轉到一般病房後,就開始有了莫名的恐懼,這種恐懼影響到了她的睡眠,吃了安眠藥,她也只是陷入昏沉的狀態,無法入睡。

身邊好事者,不是帶她去教會,就是帶她去一些所謂有神蹟的廟,她算是理性的人,但偶爾還是經不住心裡的恐懼和好奇,還是去了幾回,可是,去過後,反而讓她更害怕。

她想,如果只這一世為人,該有多好?至少,就受這麼一次苦。

 

我有同樣的想法,我分享了我的想法,但是,我選擇用我平日和我娘開玩笑的那一種方式。

我說,我也不喜歡人,也立志不要再當人。我對仁波切的侍者說過,我不要當人,我討厭人,我想要當鬼,永遠不入輪迴的鬼;

我說,我想自殺,自殺後,到城隍爺那裡謀一份差事,替衪管理枉死的鬼。我對我娘這麼說,我娘糾正我,地獄是地藏王在管理的,要找工作要到地藏王那裡,我這才弄清楚,原來地藏王比城隍爺大;

這陣子我又說,我想去藥師佛那裡去幫衪分藥丹,因為看到一張藥師佛的法相,衪手中有個小小的東西,我自己叫它「藥丹爐」,但是,照片上的藥丹爐是關著的,於是我想,應該是藥師佛太忙,沒有空去分藥丹,那我去替衪分好了,這樣世間少一點病苦;

……

J小姐笑了,她說,我的想法真特別。我倒不覺得特別,因為她不知道的是,在平時,我最大的志願還是做一個鬼,即使有可能魂飛魄散、即使有可能灰飛煙滅。

 

J小姐說,手術後的她變得悲觀,偶爾一個人大哭,一哭哭上半小時,有時找先生說說,有時和鄰居或好朋友說說,才能夠平復心情。

我對她說,妳是幸福的,因為至少,妳還有先生可以訴說、妳還有好朋友或鄰居可以聽妳說,最主要的是,妳還會說、願意說出來。

於是,我說了我悲觀的歷史。

小一的那年,某一個家裡沒有人的午後,我和哥哥在聊天,我們聊的不是玩什麼,也不是看什麼電視,更不是什麼國家大事,而是,人死了以後到底去了哪裡?

那年我才小一,我哥小三。我還沒有經歷過任何一次死亡的經驗,但死亡對我的吸引力已經產生。

小五的課後輔導,某一天,下課後,樓還沒有下完,我前面的一位平日沉默寡言的同學,就在我的眼前,倒下,滿身是血。

我根本忘了我那天怎麼回家的,但第二天上課,我一直看著同學的座位,老師以為我在難過同學的死,我很難告訴老師,我真正在想的是,他去了哪裡?

然後,外公過世、照顧我長大的鄰居往生,……死亡的細菌漫延開來,高二那年,我終於知道,死亡後,就是不再回來,不再回來,也就再也看不到,等於不存在,也等於,即將被遺忘。

高中的校刊上,我第一次寫下了我的心情,我寫著:沒有一個人會記得另一個人,永遠。

為了這篇文章,我被老師約談,輔導室開始關注我,教官也變得和顏悅色了起來,我突然從比普通學生好一點的學生,搖身一變成了問題學生,而我的問題不在於打架鬧事,而是,想死。

 

J小姐說,她很難擺脫悲觀的陰影,很怕看到負面的消息,她逃避,但到處都是;她排斥怪力亂神,但身邊有人說,電視也在演,她分不出真假,只覺得害怕。

我本來想跟她說,我本身就是個怪力亂神所堆積出來的人,更想跟她說,我哥叫我小巫婆,我娘說我是妖怪投生,我嫂子比較善良,她叫我仙姑……不過我沒有說。

我說的是,如果害怕,面對其實比逃避來得有用,但如果還沒有學習如何面對,而且沒有把握承受得住,就還是選擇性的去過濾。

 

J小姐說,……

她說了好多,她的害怕、她的恐懼、她的排斥、她的遭遇,她的一點一滴,一個多小時,說不完她的一生,但她的無助卻透過電話線傳到了我這端,我覺得好難過。

 

病人其實到了某一個程度,都會有一定程度的恐懼吧?

我想起昨天我吐完胃裡所有的東西後,跌坐在馬桶前的那一幕,當時,我曾經想撥電話給我娘,當然,最後我沒有打,因為怕她擔心。

病人的家屬應該也有著不同層面,但程度相同的恐懼吧。

 

我 和J 小姐還聊到了身後事,我們都不想要吵雜的告別式,徒具形式而已,……

我能做的,似乎就是,陪她聊聊。因為她說,她難得清醒,想說說話。

對生命,我仍然束手無策,但時間,我還有,我願意撥時間給這個陌生人,因為她正承受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痛苦。

 

依往例,我又用掉了好幾張衛生紙,因為說到難過的地方,總忍不住眼淚。

我看著桌子前面仁波切的照片,穩定自己的情緒。

 

這本健康書出版了以後,我陸續的接了幾通電話,前幾天,一位先生打來,他用近乎懇求的口吻對我說,希望我能請作者和他的妻子連絡,因為他的妻子得了淋巴癌,做了化療以後,沒有了求生意志;再前幾天,一位患者打來,問是不是做了這套健身操,就真的能夠讓癌細胞消失……

每一位病人身上,都有一段故事,不同的人,自然就是不同的故事,但相同的是,他們都受著同樣的苦,這樣的電話接多了,我漸漸的不能負荷,我的情緒被拉到了谷底。

同事笑說,別再把這種電話轉給我了,免得我會被影響。

這是逃避,因為我明明知道,每一通來訂東西,或是來買書的人,必定是在痛苦中的,我沒接到,不代表沒有,就像這世界上永遠都有一個角落,隱藏著不同的悲傷,我沒見到,不代表沒有一樣。

 

我告訴J小姐,無論再怎麼樣,即使眼前的病人只剩最後一口氣,我仍然會在病人的耳邊說,請相信這世界上有奇蹟。為什麼?只為了讓自己能夠好過一點,病,已經苦了,何苦讓心更苦。

J小姐說,好難做到。

我知道,我也做不到,但,一起努力吧。

 

在掛掉電話以前,我 和J 小姐說,「我常去醫院,醫院總有好多病人,所以我有個習慣,每當有病人或行動不便的人經過我的眼前,我總會在心裡對他們說:希望你早日康復。今天,我也想跟妳說,希望妳早日康復。但我希望妳的康復是心的康復,不要再恐懼,不要再害怕,把身體養好,妳大半輩子以來,身體都在生病了,不要再把下半輩子,浪費在病痛上,尤其是心的病。」

 

在道謝和祝福中,我輕輕的掛上電話。

很久很久,我無法找回我原本的思緒,只是一直看著桌前的照片,我心裡的那些問號,究竟誰才能夠為我解答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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